笑啊,他竟然不明白他“自己”的想法。暮浔一边笑着一边颤抖起来,他望着自己的双手。这双手关节的形状、皮肤的纹路,经络的延伸,对于他来说都是这样熟悉。是啊,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。他已经与“暮溱”彻底分离了五百年。这五百年的时间,他成了怎样的人?“暮溱”成了怎样的人?那些成为了“东海龙族子嗣”的魔魂,又成了怎样的人?直到此时,他才彻底意识到——那曾经与他同为一体,心念相通的另一个自己;那些曾经在荒幕边,只能通过他交流的,形单影只的魔魂。已经在这五百年的时间里,成为了独立的个体。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心声,已是在五百年以前了。“……为什么?”青年的声音发着颤,几乎不能完整地发声,他望向暮溱,又望向那些魔魂,“为什么啊?”“五百年前,我问过你们,愿不愿意同我离开北冥,愿不愿意为自己争得一次完整的新生。”“当时你们是怎么回答我的?”“暮溱,将你们种入龙族子嗣体内的时候……你们又是怎么做的?”“吞噬了这些魂魄的,不是你们吗?”“为什么现在后悔?”他转脸看向暮溱,伸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,将他扯到近处失控地逼问,“为什么你也后悔?!没有你我,这些孩子根本不会出生!!当年,你我也是这样蚕食了母亲的生命出生,你我也是这样踏着她的骨血活下来的!你我的血天生就是冷的,为何现在后悔了?”
暮浔的神情扭曲了一瞬,用力按着暮溱往膝下的案几上重重掼下!桌案当即两分,暮溱满脸鲜血地被暮浔从地面扯起又凿下,一下下重击,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暮浔心头,他像是疯了般盯着暮溱,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被魔魂拖开,又是在何时泪流满面。“哥哥。”明曜走到冥沧身前蹲下,她仰头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,伸手试图抹去他眼角的血迹,却被冥沧躲开。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,低垂的眸中带着浓重的戾气,似想对她说些什么,却又生生抑入喉底:“……别这样叫我。”“哥哥,”明曜看着冥沧,再次郑重地喊了一声,“你和暮浔本身就是一个人啊,他是你的另一面,但他也是你。”明曜的目光落在冥沧紧握着的手上,停顿了许久才道:“对于北冥而言,你或许并没有做错。”“只是……没有其他的路了。”龙崽的魂魄盘旋在明曜上空的身后,有些透明的身躯被法阵莹蓝色的光辉笼罩,像是即将消散在天幕下的泡泡,明曜沉默着站起身,与暮浔、暮溱,与东海的魔魂对视,艰难但却坚定地道:“我们一起回到北冥,再寻求另一条路……把东海的一切还给他们,可以吗?”“让这些孩子在父母族人的陪伴下长大,让他们拥有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,可以吗?”周遭陷入了寂静,沉默将时间拉得很长。纵然在龙崽单纯的目光下,大家似乎一分一秒的犹豫,都显得难堪而狼狈,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明曜的话。事实上,这样的场面并不在魔魂的构想之中。在冥沧与执法神的大战过后,当他们被云咎的结界困在沧澜庭的那一刻,魔魂们其实就和冥沧一样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。执法神铁面无私、执法严明的名声传遍四海,即便沧澜庭中的孩子已经全数被魔魂占据,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云咎没有胆量出手处置东海全部的子嗣。可是……如果有万一呢?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鸠占鹊巢,真的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吗?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。但是,纵然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,当明曜此刻将选择的权利交到魔魂手中,却依旧没人能够明确地回答她。甘愿妥协,接受神明的处置是一回事,可自愿放弃奔波万里、期盼千年、忙碌百年得来的东西,却依旧很难。执念之所以是执念,就是因为放不下。哪怕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,对那些龙崽不公平,哪怕知道自己错了,却依旧放不下。明曜在人群中站了很久,对北冥的同情和对龙族的亏欠像是对立的两极,生生拉扯着她,令她在彷徨之余,更生出莫大的痛苦。此时此刻,她全然能利用本相之力,强行将魔魂逼出龙崽躯体,可她……又确实难以踏出这一步。正因为理解北冥所遭受的不公,正因为明白魔族是多么急于摆脱那暗无天日的炼狱,明曜才会在此刻感到如此绝望。——北冥,真的还有另一条路吗?北冥,真的会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吗?“寻求另一条路?”冥沧低笑了一声,笑声怆然而苍凉,“谈何容易?”他冷冰冰地看向明曜:“知道为何当年天道要追杀你吗?”“因为你我是神魔混血,因为你身上还流淌着一半魔族的鲜血。你以魔族之躯生存于神界,就是你最大的罪孽!”“你以为此刻你为何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执法神身边?不过是因为——我当年,已将自身全部的神血尽数给了你!”他恶狠狠地看着明曜:“妹妹,你莫非以为北冥还有第二个魔,能像你一样,堂堂正正地存活于世?”“当年你如何死于深海,你已经忘了吗?!”“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,你让我放弃,如何能够!”明曜脸上的血色,在冥沧一句句冰凉的言语中褪尽——她何曾想过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。……仅仅只是因为她的血脉,便该受到如此对待?冥沧缓缓站起身,他双眼发红,怫然怒视众人:“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忍受这些不公?当年你们如此忿忿,怎么仅做了五百年的龙族,便忘得一干二净?!